卸軛的牛馬 回春的草木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陳玉慶
             ─ 九三老翁退休生涯記趣

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涼風冬有雪;
若無閒事掛心頭,便是人間好時節。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─ 宋.無門慧開禪師

光陰似火箭,日月如太空梭。我六十七歲從《中國時報》退休,轉眼已過了二十六年。有人問我生活味況,我總說好比是卸軛的牛馬,回春的草木,沒了壓力,旺了元氣,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。至今頭腦清、身體好,常被朋友稱為「老大哥」,探問養生之術。我都以「動不動」三字為答。所謂「動不動」,就是身動心不動。身動是勤運動,自然身神健旺;心不動是不動貪念,自然心常安泰,壽在其中矣。

一袋居士.雲遊江湖

退休後,除了颱風天,我天天背了背袋出門。袋中放有紙筆、刀剪、外科藥水、膠布、水壺、雨傘、放大鏡、望遠鏡、老花眼鏡、魔術小道具、茶葉等物。不是去參觀各種展覽會、聽名人演講,就是去圖書館或郊遊。有一次,圖書館清潔工歐巴桑問我:「你是要考大學是無?」我也湊趣道:「是呀,舊年差一分半考無著,今年擱再拼一擺。」她竟對我露出詫異的眼神。

我也常買個飯盒和水果,獨自在公園的大樹下,或郊外水濱,和野鳥、游魚分享午餐。有一次,在台北縣直潭的一艘廢舢舨上,獨坐了一個下午,舉頭望靄靄浮雲,低頭看悠悠逝水,忽覺心澄如鏡,有超然物外的感動。心想只要這一袋子東西,就足夠我樂度晚年了,乃自號「一袋居士」。
因為留連忘返,常超過晚餐時間,老妻便調侃:「馬英九總統都下班回中興寓所了,你還在加班,太超過了!」

我猜度老伴對我的出遊,看似若有憾焉,其實是心深喜之:其一、我不「呆」在家中,表示我身子骨還健朗,竊喜她老尚有靠;其二、我出遊,在她猶如放牛吃草,不必為我張羅午餐,竊喜我老不煩人,各有盤算。所以對於她的調侃,我都裝傻致歉,雙雙心照不宣。

學習魔術.娛人娛己

退休不久,我便參加紅十字會博愛老人服務中心的活動,從九十高齡的竺老師學魔術。我雖然腦鈍手笨,但因為興趣高,將勤補拙,鈍學累功,也學得幾招粗把戲。後來又在紅十字會永樂老人資源服務中心,接受台北市社會局的志工訓練,向幾位先進求教,更加受益,獲頒「銀髮貴人薪傳服務證」,得以在民間活動中插花略展一二。更由於女兒阿因、阿正的人脈轉介,有機會到國父紀念館和一些小學、安養院去義務表演,和老、小朋友同樂。中間還得過博愛老人保健營的「最佳男主角獎」及「口若懸河獎」,以及一些學校和小朋友的謝函。《中國時報》、《工商時報》、《僑聲》、《莆仙會刊》和《志工》雜誌,還登過我的「入魔」照片和打油詩:「仙界難登且入魔,變無化有任婆娑,真真假假休猜透,娛己娛人樂趣多。」「娛人又娛己,魔術樂無邊。每日玩幾套,長生百廿年。老K化厄斯(A),白紙變真錢。看見孩子笑,快樂像神仙。」因此我隨身帶有簡便的門子(道具),到處可以玩弄溫習,自得其樂;也常在和老友餐聚時秀上一兩招,充作餘興。唯一遺憾的是,無術把一天變成兩天來使用。

長親文墨.不斷讀寫

我一生從事教育及新聞工作,和文墨結不解之緣。先後主編過《公論報》的副刊〈日月潭〉;《中國時報》的周刊〈台灣風土〉。退休後還為《中國時報》寫了三年多的短評,擔任《自由時報》〈台灣精諺〉的選稿和改稿工作達七年多,為《歷史月刊》、《國語日報》定期撰寫一段時間的〈台語溯源〉,為《莆仙會刊》撰寫〈興化語探源〉,加上一些零星投稿,可說是沒有一天不在讀書找資料、寫稿子。其間也曾以〈祖父的故事〉獲得《新生報》慶祝台灣光復X周年徵文的小說獎第二名;以〈台語溯源〉獲得教育部八十五年度「獎助研究漢語方言甲等獎」,獎金較為大筆。三年前還在大陸以簡體字出版一冊《興化語探源》。老年出書,恰似阿婆生子,很是吃力。

更難得是,因為擔任台北國際婦女會會長的長媳秀玲「內舉不避親」,邀我在茶會中作一次探討台語用字的演講,圖文還登上該會的英文會刊,被朋友詫為「意外」。

補練書法.盼能遮醜

《顏氏家訓‧雜藝》:「尺牘書疏,千里面目。」意思是說書法是人的顏面,字寫得好,在外頭便很有面子。我在求學階段,雖然常用毛筆書寫,但老師從來不教書法,一任你去塗鴉,以致我的字沒有章法,無法統一,每感汗顏。退休後忽然心血來潮,想既然有時間,又有現成的文房四寶,何不來練字。於是每日利用看過的舊報紙,大字小字地寫起來。接著留心讀字帖,漸漸明瞭「分間布白、意在筆先」的重要性。有時寫出幾個自己看來還不太討厭的字,便沾沾暗喜,下筆不能自休,一坐二小時都不累。曾有友人問我是學哪一體,我說是「陳體」。只因年老手僵,不聽指使,加上沒有稟賦,強學名家,便像是「婢學夫人」,儀態全然不像;不如自秤斤兩,扮演丫環,粗手揮洒,自成一體,只求能不被人看成年老字幼,稍稍遮醜,便滿足了。

有時因為疏忽,把當天的報紙也給塗掉了,惹老伴厲聲責怪,只好打哈哈認錯,自認「老番顛」。

勤於通信.樂此不疲

我很喜歡和親友通信,因為寫信時不用考慮遣詞用字,可以我心引我筆,暢所代言,下筆有行雲流水的快感,所以我把它當作樂事也是要事在辦。有人來信三日內必覆,無來信便寫信去催。現在和我通信的,有八十餘年前的小學同學,七十餘年前的學生,以及分居各地的老友、晚輩等;其中以僑居美國的名散文家季薇兄(胡兆奇先生),和我一來一往,每年通信各達六十餘封,二十餘年綿延不斷,互嘲可以列為金氏世界紀錄。此外我還常把甲朋友的來信,複印給乙、丙等朋友互通訊息,使大家共享一魚數吃之樂,被朋輩封為「中央通訊社社長」。

勤通信有許多好處:音訊不斷、動腦動手,有益健康、較少忘字、常有接信的期望,不致空虛過日。

有恆運動.念念有詞

我很注意運動,把握兩點原則:動作易為,場所方便,所以在電視機前、在公車站、公車內(坐著時就摩拳擦掌,站著時就擠眉弄眼)、公園中、床上、泡腳時,都可以運動。務使自頭到腳、由外而內,全身都運動到;而且一邊動作,一邊念念有詞,作為計算時間的報數。這些碎碎念包括古詩文、英文字母、注音符號、笠翁對韻、修身格言、九九乘法、八卦圖形、十二星座、魔術口訣…這樣做可以消除等車或無聊時的急躁、溫故防忘;而且還有一種副作用,用來催眠。睡不著時,我便背誦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〈長恨歌〉和〈琵琶行〉,每每還沒背完已睡著了。

邀約老友.時常餐敘

我發起和老友們輪流作東,不定時攜眷餐敘,共計有公論報組、中國時報組、同鄉同學組。一群八老九十(不只七老八十)的老先生老太太,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著回憶當年,訴說近況,有時即使嘮叨重複,也彼此百聽不厭。此中難免有一些對家事及衰老的感慨,但也有更多的溫馨和歡樂。青春結伴,白首重溫,大家都很珍惜這頓福飯,無不興興高高而來,高高興興而歸。

洗碗拖地.樂在其中

大白天我雖一身向外,回家後也樂於分擔一些家事,細活做不了,粗活還動得,因此拖地成為我的專職,洗碗是我的兼差。

這樣子不但可以略為家人分勞,也能從中獲得快樂。飯後洗碗,清理好廚下檯面,看眼前一片整潔,一樂也。拖地後帶一身大汗入浴,淋漓灌頂,週身俱爽,一樂也。想到自己老牛還能拖破拖把,又是一樂也。因而自喻為「廢物利用」,要「用到不能再用」時才放棄。

餘霞滿天.喜樂滿懷

世人公認晚年必須擁有「四老一好」,才算全福。「四老」是老伴、老健、老本、老友;「一好」是好子孫。我現年九十三,老伴不弱;寡欲多動,老健不差;夫妻勤儉,老本不愁;重情念舊,老友不少;而子孫個個明理自愛,不染惡習,在學業或工作上,各有不錯的表現,讓我沒有任何煩惱,可謂是另一種「四不一沒有」。難怪老伴笑稱:「這倒比阿扁那一套實在。」

老人不外有兩種心態:一種是悲吟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(唐代李商隱句);一種是高唱「但得夕陽無限好,何須惆悵近黃昏」(近代朱自清句)。我是屬於後者,所以天天滿懷喜樂和感恩的心情,飄飄欲仙。

五年前應子女的建議,在 <七十五自述> 後,補寫下這段退休後的心境,讓子孫們明瞭,我是如何欣慰你們的品性和奮勉,使阿公、阿嬤有個「莫道桑榆晚,為霞尚滿天」(唐代劉禹錫句)的璀璨晚景。如今過了四年多,自覺得美麗的夕陽還掛在西山上,黃昏依然是這樣的溫煦。感恩之餘,又刪潤了幾句。要是這篇雜記能提供子孫日後一些生活規畫的參考,更是我高度的期盼。

善哉!善哉!阿門! (二00五年春節草於台北)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二0一0年春節自我加持)
 

畫阿公   
(當年我畫的圖,妹妹打的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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